14 切肤(下)
>>“说不爱我。阿不思,说你不爱我。”
等到雪开始化的时候,阿不思便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纽蒙迦德,他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孑然来的也准备孑然走,但艾琳娜则不一样,盖勒特发疯似的给她买了许多衣物,光是各式帽子就有七八顶,还都是不能压不能折的娇贵玩意,阿不思收拾起来心态崩塌,最后还是奎妮拿了许多皮箱纸箱与专门固定礼帽的铁箍来,才说服阿不思将帽子全都带走而不是丢到山涧里。
除了帽子之外阿不思还发现艾琳娜的礼物里包括一些根本不合她身的鞋裤,他比划了一下,发现那些多多少少都长一些或者大一些,想来是为了艾琳娜再长一些个子准备的。
而更可怕的是阿不思还从一个从未打开过的纸盒里找到了一整套纯白与金相间的骑马装,他想起有一次晚饭时盖勒特曾经给给艾琳娜说他有个在镇子里牧马的朋友,他的马亮丽健硕骑上去风驰电掣,艾琳娜长在伦敦连马车都少见,她很向往,盖勒特便说等到天气暖和就带她去草原上骑马。
阿不思原本以为他只是说笑,但此时看到这套衣服却一阵发愁,他不希望艾琳娜再与盖勒特有什么交集,他原本庆幸艾琳娜长得丝毫不像对方,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血缘之间的牵系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他看的出艾琳娜与盖勒特站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之间会出现一种无可比拟的气场,就连他都很难插入进去。而他惧怕这种气场被其他人发觉,便更加一天都不想多待。
等到箱子全都收拾好之后,他当晚便最后一次带着药去盖勒特的房间,这段时间他似乎有事情在劳心伤神,所以阿不思对他说自己要走的时候,他只是沉默了刹那,却并没有反对。
阿不思把几个玻璃小瓶都放在他身旁的圆桌上:“这些是我配好的,还能吃四十天,四十天之后如果还觉得有症状,就随便找个医生开一点苯二氮类的药物。”
盖勒特低头看:“苯……什么?”
“镇静剂。”
盖勒特抬起头来,半晌才莫名其妙地说:“我没想过你会做医生。”他说完又觉得怪异,没底气地补充:“我记得你以前喜欢文学。”当年阿不思当年在戈德里克永远都抱着一本书,不是诗集就是传记,他说过自己的愿望是周游世界,描述许多人与故事。
阿不思不看他:“我也没想过。”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苦涩,盖勒特盯着他的脸,但他不肯抬头,房间里一阵沉默。
就在阿不思想要赶快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盖勒特开口:“要不要喝杯酒。”他说着将窗帘拉开稍许,雪山上悬着一轮明亮圆月,窗台上摆着一瓶白兰地和两只杯子,显然是提前做了准备。
他想拒绝,但话未出口,盖勒特已先拔开瓶塞将透明的酒液倒了出来,芳醇的果香弥漫在空气里,与此同时他低声说:“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解释一下为好。”
阿不思一时间很想知道他会解释什么,他们重逢以来几乎所有的对话都以争吵或是相顾无言结束,他虽然知晓了很多事情,但因此也带来更多困惑。
于是他坐了下来,盖勒特将一杯酒放在他手边,又自己捧着另一杯,他靠着窗边,月光勾勒出凉薄的影子。
“你可能怀疑我一直在监视你,但我没有,或者说你是对的,我没有用心去找过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知道自己什么人,也知道自己活的样子,更清楚我身处的境地……平心而论,我不愿你走进来。”
他字句流畅又平和,像是打好了草稿。阿不思低头喝了一口酒,樱桃白兰地入口很凉,但到胃里又变得灼热,他想起那天在湖边沙地的枪战,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盯着杯中自己的脸,心里出奇地平静。
盖勒特并不等待他回答,又接着说:“如果那时候我有丝毫理智,都宁愿去死而不是让文达寻找你。”
阿不思这才抬头看他,他是从容而坦诚的。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做了医生,也根本不知道你能救我的命。”他嘴角下沉像是苦笑,掩饰似的将酒喝光,“所以我其实很后悔,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葬送了十五年来的自欺和隐忍。”
他能聚焦的那只独眼专注,但阿不思不敢与他对视。
盖勒特凝视他片刻,又转而望着窗外被山峰遮挡了一角的巨大银月,他像是在喃喃自语:“戒断吗啡很难吗?很难。但我戒过更难的。”
阿不思已经想走了,他无法再听下去,他想站起来,但双脚一点力气都没有。
“坐着。”盖勒特并未看他,却觉察到他的意图,他声音变冷,又端起酒杯来将两人的杯子斟满。
“你说的我都不想听。”酒杯递到面前,阿不思却将脸扭向另一边。
“听两句不会要你的命。”盖勒特距离他很近,阿不思第一次看清了他腰带上那个奇特的标志,等边三角形的盾牌含着圈成圆的绳索,一柄步枪将它们由上至下贯穿起来。它很精美,但精美之余却隐有杀意。阿不思又抬头看他,后者也在俯视他,他脸上有眷念,但毫不温和。
“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英格兰去的,我不会阻拦你。但现在的形势危难,实话来说敌人很强,我自顾不暇,所以如果你一定要回去,也不能回家。”
阿不思愕然抬眼:“为什么?”
“他们找不到我,就会威胁到你。”
“可我只是个……”阿不思没什么底气地说,“医生。”
盖勒特在他面前蹲下,他们之间近得能读出最细微的表情,阿不思知道他没有撒谎,甚至说他诚实地近乎残忍:“那些人绝不会管你是什么,在我身边曾有无数不相干的人被牵连死去,这也是我不想寻找你的原因。”
阿不思的脸上流露出恐惧,他是真的在恐惧,他迟钝地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而且就算盖勒特不说,他也明白这威胁同样笼罩在艾琳娜与阿不福思的头顶。
“你回到英格兰后就去格雷斯的那间别墅,我在那里安排了足以保护你们的人,你可以带上你弟弟。”
阿不思神色恍惚,惨笑道:“那又跟在这有什么区别呢。”
盖勒特低头:“我不在那里。”
他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然后他们再次喝空了酒杯,盖勒特又站起来倒满,他侧身对着阿不思,好像这样才有勇气说接下来的话似的:“或者你也可以留下,纽蒙迦德比任何地方都安全。”他将杯子又递过来,阿不思伸手接过。
这顺从的姿态让盖勒特增长了许多勇气,他更逼近一些,双手张开将阿不思禁锢在软椅里,语气很急切:“我可以给艾琳娜最好的,她想要什么都行,我给她请最好的老师最贴心的仆人,我能让她活得连你们的女王都嫉妒。我也可以给你——”
阿不思平静地仰视他。
盖勒特话音顿住舌尖酸麻,他知道对于阿不思而言自己什么都给不了,而一切能给的,对方都不想要。
“我……”他望着那双浅蓝透彻的眼睛,月光很美他很想说爱,但面对这样一张平静如死水的脸他说却没有底气开口口,他心底疯了一般地开始嫉妒,他不得不承认盖勒特·格林德沃活到今天,最嫉妒的竟然是自己,是十六岁时的自己。
那时候他不管不顾地从家里跑出来,他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他胆敢躺在草地上横着嗓子说爱,而且张口就是“到死为止”。
他怀揣着诚切的爱恋与热烈的激情,他拥抱那个人的时候也可以不假思索。
他多快乐。
然而此时此刻,他看到那双曾经温柔凝视自己的眸子在镜片后折射着比大雪还冷的目光,那其中的无限柔软已经变成锋利,像是磨砺了多年的刀口,人心与之触碰,每次跳动都鲜血淋漓。
他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你就不能原谅我吗?”他声音嘶哑,眼睛也发红,“我们何必这样,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
“没什么好原谅的,”阿不思却笑,但那笑也很痛苦,“十五年太长了,盖勒特。那是我几乎对折的人生。”
他当然知道十五年漫长,人生在世没有几个十五年能活得满。
而像他这样的则更难。
“你煎熬十五年,我也一样。这些年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你,”他半跪下,张开双手将阿不思禁锢在软椅里,他孤注一掷,这一夜过去,他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了,“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那双蓝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澜,阿不思的脸上闪过惊诧,但只是瞬间就恢复如常,他根本不信,他不敢信。
但盖勒特敏锐地捕捉到了死水中的涟漪,他爬了起来,酒精在胃部灼烧,火焰流通四肢百骸,他只觉得皮肤滚热,血液涌上头顶。
“你一直在等我对不对?”他双手按在阿不思肩头,膝盖抵着椅面,他靠得太近,以至于能够闻到对方唇齿间的樱桃芬芳,“那天对艾琳娜所说的话你只是在骗她,你其实也一样。”
他试探着将嘴唇贴在对方脸颊,就算下一秒被他用手术刀剖成碎片也无妨,他总归要试上一试,懊悔的滋味他亲尝过太多,再来一次他宁愿吞弹自杀。
而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对方并没有推开他,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反应,他像是在亲吻一块石头。
阔别十五年,他再度尝到了那味最难戒断的药物,如果他的细胞能说出话来,此时应当大声尖叫。盖勒特又更贴近他,隔着许多衣物他却觉得像肌肤相亲般过瘾,他不断吻着对方的耳朵、嘴唇与下颌,但仍然换不来丝毫回应。
盖勒特抬起脖子来望着他的脸,他平静的眼神比此前湿润,脸颊也染红,虽然他心里清楚这是酒精使然,但他不愿将功劳归咎到那瓶冰冷的白兰地身上。
于是他又去热烈地亲吻他,这一次他有些凶蛮,甚至像是要咬碎什么,而阿不思的舌尖微冷又清甜,他尝不够。
“说不爱我,”意乱情迷间盖勒特又与他微微分开几寸,声音蛊惑而低沉,“阿尔,说你不爱我。”
阿不思并不回答,他神色木然,迷离的眼中仍有痛苦。
盖勒特也并不指望他回答,但就在他俯身将阿不思抱起来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将他推开,他跌坐在地看到阿不思浑身颤抖眼神恐惧,然而顺着那无比惊怖的目光他看到了站在窗外红发飘扬的瘦长影子。
女孩望着她们,月光披散在她肩头,屋檐下的雪化了,淋淋漓漓地落在她身后,她碧蓝眼睛里的恐惧比阿不思更甚。
然后她发觉他们看到了自己,便转身跑掉了。
阿不思爬起来便追,盖勒特的房间约有三层楼那么高,只是窗外有勉强容一人行走的平台,艾琳娜跑得很快转眼便不见踪迹,阿不思翻过窗台也要去追,盖勒特拉了他一把,而他脸上血色褪去眼中满是狠戾:“滚!”
盖勒特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顺着狭窄的窗台去追女儿,又一想那平台通向的地方,便也跑了出去。
阿不思追着艾琳娜却发现她竟然回到了自己那间过于豪华的卧房,想必是艾琳娜睡前想要寻找自己却没找到,便顺着盥洗室的露台一路走到了盖勒特的房间。
而这条路他在纽蒙迦德居住进两个月,竟从不知晓。
艾琳娜也没想到自己深夜好奇心旺盛的探险会目睹如此耸人听闻的画面,她满心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欺骗,于是埋头往外跑,不管父亲如何呼唤都不停下来。
就这样阿不思追着她一路跑到了城堡的后园,天气很冷处处积雪,天光昏暗根本无法分辨脚下道路,阿不思才看着她的长头发在夜风中一卷,下一秒竟然消失了。
“艾琳娜!”他心脏几乎炸开,后园里未下雪的时候有一片池塘,如今冰封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孔洞。
他脚底一滑在雪地跪下,眼前黑色的池水像是野兽的咽喉,他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救她,而一只比他的皮肤还要冰凉的手将他拉住了,追上来的盖勒特什么都来不及说,他脱掉衬衣然后毫不犹豫纵身跳进了池塘。光线太晦暗,他甚至没能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水花沉寂之后一切也沉寂了,阿不思觉得自己恐怕在做梦,这么冷的天气他觉察不到冷,他想站起来,他觉得自己走回城堡去,穿着睡袍的艾琳娜还坐在壁炉边。
但这不是梦,他跪坐在雪地里,他知道这不是梦,那个黑色的深渊吞噬了艾琳娜和盖勒特,他几乎能听到它愉悦咀嚼的噪声。
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果然他身边的人无一例外都要招致厄运,盖勒特曾说自己带来威胁,但真正的丧星是他阿不思·邓布利多。他目睹太多人死去了。
阿不思低哑地笑了两声,又向冰面匍匐几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发疯似的涌上一种残忍的快意与满足,十五年的欺瞒、怨憎和惶惶不可终日,他终于觉得他们三个人之间也算达成了某种“团聚”。
然而酷寒的池水飞溅在他脸上,他看到眼前伸出一只苍白发青的手,那只手厚实有力,中指带着一枚菱形的黑色宝石戒指。
阿不思立刻将那只手握住,他用了全力,一寸也不肯松开。
盖勒特抱着艾琳娜爬了上来,两个人都冻得不轻,艾琳娜更是吓坏了,头发披散在脸上,阿不思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左手搂着阿不思的脖子右手捂着脸,盖勒特发现阿不思颤抖地比女儿还要厉害。
他伸出手想要帮阿不思抱着艾琳娜,却看到她苍白的手指下涌现出与女孩洁净皮肤反差强烈的橙红颜色。
盖勒特下意识以为她受伤,便拉着她的手腕想看看状况。
艾琳娜却不肯,但她拗不过盖勒特的力量只能放下手来。城堡内隐约的烛光照亮了那张湿透的秀美面孔,盖勒特愕然望着她,望着她覆盖整张右脸的彩色文身。他从未见过这样华美绮丽的图案,它极其精致又极其鲜艳,图案像是一只凤凰的侧面。那只巨大的、红色的鸟儿栩栩如生,每一根羽翅都在明月下暗光流动,火焰般的头冠延伸至女孩的额头与她的红发相接,而漫长又华丽的尾羽顺着脖颈蔓延至胸口,它的头颅是艾琳娜的面颊,而它眼睛,是艾琳娜的右眼。
她望着他,或者说那只凤凰望着他,与此同时阿不思也回过头来。
他只望了他一瞬,便满面悲戚地闭上了眼睛。
——tbc
粗长一章,下更明天。
谢谢深泽悠 吃吃吃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