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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春深锁二条(中篇完结/京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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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

金在中端着剔了沫儿的普洱推开走廊尽头包间门的时候就被扑面来的浓烟呛得皱了皱眉,他把手里的乳壶在门边的桌子上放下,然后抬眼去看房间里面围成一圈的三男一女,这屋里的气氛跟隔壁几间都大不相同,常人在这茶馆聚起来打打小牌不过是为了消遣,要是搞成眼前这样深潭暗涌硝烟弥漫的气氛可就不值了。

 

“茶给您各位放下了。”他轻声说了一句,想着屋里面这几位也不可能注意听,便转身要把门带上,却听见背后冒出来一句:“老板,给我拿盒烟。”

 

金在中扶着门把手侧了半脸,说话那人也正看着他,年轻的脸上五官全被包裹在混沌的白烟里,他看起来情绪很差非常暴躁,眼睛里满满的高傲和不耐,眉间有一道很深的痕迹。

 

他们沉默地对峙了两秒,然后金在中把嘴边那句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白蛋子藏在红木柜台后面跟自己的小女朋友聊天,见自己老板拖拉着脚步缓慢地穿过摆满各式鼻烟壶的架子走过来,赶紧把手机装回口袋里去了。

 

“蛋子,去买盒最贵的烟。”金在中慢吞吞地说完就坐下,已经站起来一半的小伙计不解地顿住了,他回头又看了老板一眼,后者却低着头把柜台上刚收回来的茶杯一只只用银镊浸入热水里,没有对再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任何表示。

 

于是小伙计了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从柜台下面把自己的外套披上,推开挂着白瓷风铃的大门叮叮当当的出去了。

 

这间小茶馆除了老板就他一个伙计,前后在这呆了快四年,虽说这么一间深巷小店没多少盈利,但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能有这么一栋小二楼,白蛋子也知道屋子里那温吞的年轻男人身家至少在百万以上。白蛋子十七岁就从县里进城打工,能找着这么个不费力又干净清闲的活计他和老家人都满意地不得了,况且老板还是个难得的好人。

 

要说自己家的老板,白蛋子一直都觉得是个说起来很莫测的人,他年纪并不算大,但气质作风都很老成,身材修长脸容白净,就连一双沏茶记账的手都漂亮的不得了,说起话来低缓清晰,连走路都是慢慢轻轻的。白蛋子开始以为金老板身体不好,后来才知道有的人就是有这种性格,这叫气质,这叫人生来的神儿。

 

小茶馆所在的胡同是这城里诸多胡同里再平凡不过的一条,头上立了个广角镜,旁边一个陈年的牌子上漆了整整齐齐的“铜雀”俩字,巷子里没什么住户,狭窄的连车子都开不进来。

 

不过这样掩藏的地理位置也恰巧得其所好,一些位高权重投金掷银的官员富商反而看中了茶馆的隐蔽,再加上环境确实很好老板口风也紧,反而有很多结伴前来消遣的大人物。

 

白蛋子瞥眼留恋地看了看停在胡同口上的几辆反光熠熠的豪车,转身进了便利店。

 

他拿着烟出门的时候仍然觉得意外,老板为人随和但是有几样东西非常厌烦,一是嘈杂,二就是烟味。所以在他的茶馆里,大厅里只能喝茶看书偶尔下棋上网,包间里虽不禁言禁烟,但白蛋子能看出来一旦有嗓门高亢烟瘾很大的客人,老板的脸色都会差上很多。

 

所以他根本理解不了老板突然发话让他买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通常就算是有客人要,老板也会以店里不卖烟回绝。

 

到年末天气越发的冷,白蛋子把烟揣好,又看了看深冬高而远的铁灰色天空。突然想难道要烟的是个很不好惹的客人么?

 

他们的茶馆今年经营得善,往来多了很多财大气粗后台颇硬的主,而他们无非只是做点小本生意的老百姓,要是真有这种伸手就能碾死城里九成人的那种人物,可不当真是连摇头都不敢么。

 

白蛋子快了几步往回走,他知道老板是个与世无争的安分人,一句话不多说一瞥眼也不多看,但他那样看起来就羸弱的脸和性格,难保不会被有些人当成软柿子捏,老话说不怕惹事儿就怕事儿来找,要真有揣着心眼找麻烦的,这方圆几里还真是吐口唾沫就能崩着个有带官有衔的。

 

他小跑了两步跳上台阶,还注意自己别推门太快带进去寒气儿,老板维持着自己离开时候的那个动作坐在柜台后面,只是他已经洗干净茶杯擦干了手,正一个个把茶杯和紫砂壶摆回到架子上。

 

“是哪个屋的客人要的?”白蛋子看他没有再出来的意思,便脱了外套问,“我给送过去。”

 

“‘谷雨’。”金在中淡淡说了一声,他说完微顿了顿,然后转身又道,“我去送吧。”

 

白蛋子仔细地盯着他的脸,但那里面没有丝毫被威胁而留下的恐惧和畏缩,他一边走过来一边把自己挽起来的袖口放下去,然后伸出手把那盒烟接过转身向里面走,动作难得的干脆利落。

 

最里间的屋里气氛根本没有丝毫缓和,桌边的四个人中至少有两个金在中是常见的,说起来都是个顶个的职业赌徒,他们玩的筹大码肥手段狠准,牌运好的时候一天进账就是常人家一年的收入,但输起来也狠,金在中眼见过东侧的这个微胖的男人曾当场将自己数百万的新车输在台子上。

 

几个人正杀的眼热,知道老板进来是送烟的也都不抬头,金在中微微屈膝然后绕过桌子向里侧的年轻男人走过去,显然他现在正不走运,手边放筹码的玻璃盒里几乎见底,沙发边儿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了一片烟屁股,金在中给他把烟放下,又转身倒了杯茶。

 

那年轻人只顾顺手从撕开透明纸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着了吞云吐雾,他越输越乱根本没觉察异样,两只眼睛盯着面前的牌,他这一把手气还算不错,刚摸起一张听牌,手里四搭凑齐就差吊将,他捏着那两张牌又看了看桌上的弃牌,犹豫片刻选了才见着一张的五筒,正要抬手,正给他放茶杯的老板却顺势轻压了他的手背一下,整个动作非常自然除了本人根本无法察觉。

 

他微愣了一下,调转手指将另一张牌打了出去。

 

金在中直起腰来,他转了一圈给每人都倒了茶,然后往常般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那一天直到午夜最里间才结了账,看起来赢了不少的女人是最先走的,然后是一脸困顿的胖子和桌上略微年长的瘦脸男人,金在中刚把白蛋子收回来的茶壶茶杯放进热水消毒,最后那个年轻男人才走出来,他从头到脚都昭示着权贵,连衬衣袖口不经意露出的手表都是百达翡丽这个季度有钱无货的那款。

 

他向金在中颔首示意便要转身走的时候,却听到身后冷漠寡言的老板开口道:“先生,留步。”

 

男人有些诧异地回头,金在中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他穿着灰白的休闲装看起来干净清秀地像是个学生,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面略微写了担忧。

 

“您不要再跟那几个人一起了,”他向自己靠过来,可能是为了压低声音而贴的很近,“他们是联手,下套吃人的,我见过几次,他们背后有人拔创,您可小心点。”

 

“所以您那时候给我压了一张牌?”男人面上错愕,低头看着他。这个清冷的老板一下午加半晚上跟所有人说的话都不足这句长,更别说靠得这么近,如此看来更觉得他秀丽不俗,连皮肤骨骼都透着仙气儿。

 

“我是随手,”金在中笑了笑,他孤傲中却难得的单纯,“小赌怡情图个乐呵,像您各位那样可就累了。”

 

但男人却知道他那简单一个动作并不只是随手那么简单,再加上他此时的劝告,他即便懂赌,那就也懂不揭言不伸手的道理,况且他们这种进出都以万数计的牌局,但凡有些许指点,那都是大变故。

 

“以往的客人被这样黑包,您‘随手’过么?”男人低头也笑了,看得出他非但是个真真儿的纨绔子弟,还确实非同一般的养尊处优。

 

金在中却沉默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言十有九分冒了险,以往他也见过三吃一的牌局,却次次都冷眼旁观没有管过,但这次却破例伸出了手,他有些茫然地盯着眼前的这张脸,他知道自己只是一时心善,他也知道自己一时心善中夹杂的私情。这个男人还非常年轻,他或许富裕搭点钱进去并无大碍,但金在中看得出这是个绝对好胜要强的人,这种人最忌赌,但最好赌的也恰恰是他们。

 

但那人却并有等着他回答,他似乎却毫不在意,只道了声谢便走了。 

 

 

 

/02/

白蛋子一直很信命,他觉得这是谁谁都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就像他自个儿,要是他爹也像老板那样姓金的话,那他就是个闪闪发光的金蛋子,但可惜他爹只有个寡淡廉价的姓氏,这就是他命里带着的东西。

 

而那些在茶馆里出入手脚阔绰开着豪车的人那就是命好,这也是生来就带着的,更别说其间还有那些父母非富即贵穿金戴银的少爷小姐们,都是一样的年纪,日子却过得千差万别。

 

但白蛋子却不知道跟他朝夕相处这位老板的命数,金在中虽然说起来算是绝对的衣食无忧,但白蛋子觉得他活的就像一张被塑封起来的白纸,与任何外物没有关联,没有情绪悲喜,他的这间茶馆像是开在世外,他站在这被屏蔽了的罐子里,从来不涉足到冗杂的尘世里去。他没有见过金在中的朋友,没有见过的他的家人,他没有提起过任何人。

 

他一个人活着,那是跟谁都无关的,一个人。

 

但是这样的孤独抑或说是孤傲却无可避免地会被这世间的污浊侵蚀,不食烟火或许只是一个理想中的词汇,旦是脚踩着这凡尘俗世,谁都不可能毫不沾染。

 

小茶馆在临近年关的时候生意愈发好了起来,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也喜欢在这样难得的长假中聚集几个朋友放松一下,但老话说福祸相依,白蛋子正想着茶馆的业绩这就眼见着上涨的时候,那些财大气粗惹不起的角色也眼见着多了起来。

 

虽说这么一个处于深巷里的小茶馆不打眼,但偏生有个太打眼的老板。他不多话也不客套,但就是结账时候淡淡抬了眼皮,就让三个吵吵嚷嚷的纨绔子弟全都定了神。

 

白蛋子虽然念书少但是机敏,他一眼就知道这仨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个个都不是善茬,于是赶紧迈一步上去把拍在柜台上的信用卡双手接过来,顺势侧了半身把老板挡在了后面。

 

好在那三个人也没多说什么,结完钱道了谢便走了。

 

白蛋子不知道老板到底有没有后台,他明白在这城里能做生意的都不是简单人,但他也想不通老板要真是有个顶着腰板的牛逼背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前仆后继来找不愉快呢。

 

果然没过两天,那三个爹妈不是富就是官儿的年轻男人又结伴来了,这次他们没开包间,就点了壶茶坐在大厅里,目不转睛盯着坐在柜台后面只露出脖子和耳朵的金在中看,没过二十分钟,就嫌白蛋子上的茶涩的像陈尿,让他叫老板来。

 

白蛋子心说真是阔少爷还知道陈尿什么味,但他也就心里胆大,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他知道这仨人就是找麻烦来的,能护得老板半分,他也得拼命,结果他刚哈下去腰还没直起来,金在中就已经站起来走过来了,

 

“真对不住,我给您重沏一壶。”金在中即便道歉也没有一丝弱气,点了点头伸手就要把桌子上的紫砂乳壶端走,然而手刚挨上壶壁,突然又被一只手覆上了手背,那人的皮肤凉而滑腻,让人瞬间寒毛直竖地恶心。

 

金在中一低头看着伸出手的男人,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写满了令人作呕的玩味和淫欲,白蛋子脑子嗡地一下就涨了,而这时候天近落日,除了包厢里打牌的客人之外,大厅里喝茶的客人都已走了,空荡荡的茶馆里就他们一桌对峙着。白蛋子心里慌乱也不知该怎么着的时候,那男人却在金在中毫无温度的眼神中将手放开了。

 

他收回胳膊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说:“困了,给兄弟们开个间儿,茶换好了再送进来。”他带着其余两人站起来就往里面走,临了还强调一定要老板自个儿来送。

 

金在中捧着紫砂壶没说话,转身就走回柜台去,白蛋子却急得要死,但凡不瞎都能看得出这几个今天根本就是抱着龌龊之极的猥亵心来的,就算他们明着不敢如何,就光是这臭虫一样的膈应劲儿,也够受的。

 

白蛋子团团转了几圈还没想出对策,这边金在中却已经换好新茶端着要向包厢里走了。白蛋子是真不知道金在中有什么自信和能力能压得住或者说斗得过这几个高干子弟,但就他这种万事儿轻蔑的性格,也难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眼看着老板转身刚走,这边门口的风铃儿就响了,两男两女带着混杂的香水味就进了茶馆,几个都是熟脸,走过来就跟白蛋子说要开最里面的包间。

 

白蛋子心不在焉地埋头登记,四人中最后面进来的一个大个子年轻人却瞥眼看了看大厅,又看着白蛋子飘忽的眼神儿,狭长的双目一凛,手也从风衣的口袋里拿了出来:“你们老板呢?”

 

“到、到里间送茶去了。”白蛋子眼见他挤到柜台前面,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头地俯视过来,一大片阴影当头罩着,吓得都找不着舌头了。

 

那男人眉峰蹙起,敏锐地从白蛋子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恐惧之外的慌张,他随手伸出来把玩着放在柜台上的一只茶碗,细长的指节翻覆间异常灵活,同时更向白蛋子靠近了些,声音危险地压低了:“哪一间?”

 

“‘白露’那一间。”茶馆的两条十字走廊被天井隔开四面各六个包间,全都取了二十四节气里的名字,四方分属春夏秋冬,四开四合,严严整整。而刚才那三个少年进入的正是南首的‘白露’,那高壮男人沉眉又在白蛋子战战兢兢的脸上扫了一番,抬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同伴:“景少,我先去见个朋友,你们稍等我一下。”

 

白蛋子一听他出口就隐约猜到了他要做什么,然而本该阻止的话却不知为何在舌尖只打了一个转,便吞了回去,他眼见着那男人快步穿过大厅向里间走去,心底却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而这个时候金在中刚把茶杯摆好,他知道在自己看不到地方原本坐在门边沙发上的少年已经站起来把半开的门扉闭合了,另外两个横倚在面前的少年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移动的手指和青色毛衣下露出的手腕,直到金在中给三人都斟好茶直起身的时候,才听到一声懒洋洋的吩咐:“老板,坐下来聊聊。”

 

不是询问更不是请求,而是再直白不过的命令。

 

金在中也懒得与他们硬碰硬,脸上没有表情,顺势在另一边空着的沙发上坐下,说:“好。”

 

他这么就好像真的想要聊天一样坦然一坐,其他三人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就好像躲在角落里脱了裤子准备撒尿阳光却突然照在屌上,突然的落差让他们彼此看了看,没有一个人转的过这个弯来。

 

金在中也不急,他就那么看起来并不紧张却也不松散地半靠着扶手坐着,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说话的那个少年,打定主意要听他究竟想要聊些什么。

 

他的冷定很大程度上对于三个有色心没色胆的纨绔子弟造成了冲击,他们一面担心这个似乎已经被他们捏在手里的兔子是不是长着獠牙,另一面又在想这么一个从容沉稳的角色,就算只是个兔子,恐怕背后也站着这片林子里并不罕见的豹子或是豺狼。

 

茶香袅袅的包间陷入了诡秘的死寂,原本跃跃欲试想要一亲美人方泽的少年们却一个个的打了退堂鼓,他们彼此之间交换的目光里多了退缩和胆怯,但犹豫中他们也确实觉得心有不甘——毕竟是这么一个难得的极品,如果就这么放过,好像是要后悔的。

 

然而随即发生的事情就让他们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庆幸,就在他们不知该进该退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这间茶馆罕见的高声喧哗。

 

“爷回回都是‘白露’,今天为什么不行!”那是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听起来霸道而蛮不讲理。金在中立刻就站了起来,他的表情突然阴沉,看起来一个在店里肆意叫嚷的客人比对自己图谋不轨的客人更让他不快。

 

“实在是对不住!郑六爷,‘白露’已经有客人先订了!”然后金在中听出了那是白蛋子有些颤抖因恐惧而拔高拔尖的声音,“我给您开间其他的——”

 

“少废话!我他妈正是要看看哪个长行事儿的占了爷的地儿还不肯挪屁股的,”但那人却显然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语气反而更冲道,“一个两个的今儿都搁这找死呢?”

 

他话音刚砸在门外,金在中就把门拉开了,他眉毛蹙得死紧,盯着站在门外一直吆五喝六的男人,而他旁边的白蛋子小心翼翼地站着,刚吐出一声弱弱的“老……”就被金在中一个眼神制止了。

 

金在中早在听到他开口的时候就想起了这个出手阔绰烟瘾奇大的年轻人,标准的高官二代,牌运臭的像地沟水一般,来茶馆打过几次牌,自己印象中好像都输的很惨,唯有最近的那次自己看不下去给他压了一张牌,不过也没怎么能力挽狂澜。

 

但他还没说什么,包间里的其余仨人蹭地都站了起来,为首的那个瞪着眼睛走过来正要问你算老几敢在这哭爹喊娘的时候,门边的那个却把“郑六爷”在脑子里一转,猛地就给了站在自己前面准备撸袖子的弟兄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这个气粗如腰的“郑六爷”是什么来头了,就算原本还揣着怀疑,抬眼看这男人眉目英挺不怒自威的气势,可不是老上将家里那个快捧上天的幺孙郑允浩?

 

见虽没见过,听闻却海了去了,

 

要说都是高干子弟,其间也有三六九等,那差的不比老百姓和富豪小,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这么一个万人之上的角色,悄无声息地碾死他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是我们不知道这是您的地儿才莽撞了的,”不愧是见惯了阿谀奉承的纨绔子弟,转换尊卑的功夫也是水圆儿,这就颔首给“六爷”行了大礼,“我们这就走,您大人不计小过,要让我们坏了兴致,那就罪过了。”

 

几个人说完,郑允浩也不吭声,只抬起一根手指摆了摆,他们便赶紧地溜墙根退了,经过金在中的时候,为首那个眼尖的才看见郑允浩的另一只劲瘦的手一直放在金在中胯骨下半寸,动作自然,而另一个人也没有露出丝毫不适的表情。

 

冷汗登时就顺着他的脖颈流下去了,可不说金在中被他们关在包厢里还冷定如常,因为他身后站着的既不是猎豹也不是豺狼,那是能轻易就把这两者也屠戮在爪牙之下的狮子啊。

 

要说着茶馆来来往往的人挺多,觊觎老板的更是层出不穷,但大多都只是过过眼瘾,真敢伸手的也就那几个,而“那几个”的圈子说白了不过指甲盖那么大,里面各中人物排出来名儿基本上就是这国家半册的权利谱,郑老爷子戎马半身本来就是个传奇,更别说他身后的那些个浮名虚利都掩不住的真财富,但凡是他家姓这个字的,随便拽出来一个都是城里响当当的大人物。

 

那几个子弟眼见走了,这边金在中还在愣神,白蛋子已经腿软到站不住了,他本来也就是刚跟郑允浩说完老板在“白露”那间,这位爷就突然伸出手来把他提溜到走廊里开始大声叫嚷,说实在话白蛋子也见过这个年轻人几次,但从来不知道他有什么大的来头,当时就有点犯懵,结果郑允浩喊完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道:“想帮你老板就顺着我,把嗓门拔高了就叫我‘郑六爷’。”

 

白蛋子这几年见识多了也明白个中利害,当时想也没想顺着他就演了一出,没想到这位爷并不是什么装腔作势的纸老虎,人是真的腰杆粗。

 

“六、六爷……”白蛋子站在一步开外软绵绵地刚出了一声,郑允浩却摆了摆手,道:“那几个小子以后应该不会再敢造次。”他说着将金在中放开,自己朝另外开好的那包间去了,拐过走廊的时候又顿了顿,说:“帮我买包烟来。”

 

金在中盯着他直到他推开“惊蛰”的门走进去又带上,才侧了侧身指使白蛋子去买烟。

 

那天“惊蛰”到午夜才散摊,郑允浩看起来又输了一些,不过他的脸色比起往常要好上许多,之前送去的烟也才抽了半包不到。

 

新春的夜里简直算得上严寒,金在中收拾了店铺关门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郑允浩还没走,他站在自己低调的黑色奔驰旁边望过来,唇边叼着的烟氤氲出惨淡的雾气。

 

金在中站在台阶最上面一层没动,他隐约知道郑允浩留下来等待的原因,于是便走下来顺手推舟道:“郑先生还不回么?方便的话要不要吃点宵夜,我权当给您道谢了。”

 

郑允浩恐怕也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并且洒脱,稍显惊讶的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把燃烧了大半的烟从唇边拿了下来,他抽烟的姿势非常特别,烟身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滤嘴,而他在寒风中有些发红的指尖却没有一丝颤抖。

 

那个高个子青年在昏暗的路灯下笑了起来,他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灭,然后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乐意之至。”

 

 

/03/

既然是金在中道谢,那么宵夜的地儿也是他选的,郑允浩在他的指挥下愣是把奔驰开到了一个荒僻无比胡同杂生的地儿,正逢春节又是午夜,狭窄而昏暗的小路上根本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郑允浩几次扭头看着金在中气定神闲的表情,想询问的话还是忍住了。

 

“我上学的时候这儿就有家卖羊肉汤面的小店,开了十三年 ,掌勺的大伯前年去世,换了他女婿,味道竟然一点没变。”金在中让郑允浩把车停在小路尽头,指了指那里面昏暗的一点点灯笼的光,“里面路太窄只能走进去,还好不是很远。”

 

郑允浩觉得有些新奇,他觉得金在中给人的感觉就算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也绝对够得上出尘,这样一个人在某天深夜突然带着你去吃胡同里的羊肉汤面,你也会觉得这氛围有些怪异。

 

直到后来郑允浩才听金在中说他曾经在这个阴暗狭窄的巷子里住了很多年,他穿过这个一年四季都有些昏沉的胡同去上学然后傍晚再回来,卖汤面的大伯会跟他高声打招呼,他也会停下来,微笑着应答。

 

那是一幅很难想象的画面,就像这时候郑允浩坐在油腻腻的矮桌旁边,对面的金在中捧着比脸还要大的海碗喝汤,粗糙的一次性筷子上有潮湿的霉味,被扑鼻的羊膻味盖住,一盏低瓦数的小灯挂在头顶,落下沉重的影子。

 

“吃几口不会死的。”金在中抬头看着连筷子都没掰开的郑允浩,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似乎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进食是一种非常大的挑战。

 

“不、不,我只是……“

 

“只是没有吃过这样简陋的路边餐是不是?“金在中也没有丝毫不快,他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在这样的深夜他却反而情绪很好,比起平日在店里安静地样子要活泼一些,“我认识过像你这样的上等人,大多都很有意思,没有吃过快餐,不知道胡同里的宵夜和早茶是什么味道,已经活了几十年第一次吃到煎饼果子的时候却开心的不得了——”

 

他突然止住了话题,好像无意中提及了什么不该提起的事情。

 

两个人突然都陷入了沉默,郑允浩也没有追问他突然缄口的原因,他默默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然后翻动飘在汤上面的葱花和辣椒末,从雪白的粗面下面翻出一片薄薄的羊肉来。

 

他一声不吭地吃着,也没有表示究竟好或不好。

 

而金在中却好像已经吃饱了,他把剩了一大半面条的碗推开一点,然后不动声色地盯着郑允浩微微发力而骨骼分明的左手。

 

——他跟那个人确实很像。

 

开车的习惯,吃饭的习惯,说话和笑起来的神色,那些莫名相像的点因为密集而连成了线和网,由四面八方劈头而来。

 

金在中发现自己攥成拳的右手在桌面上颤抖,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能看到郑允浩露在头发外面冻得发红的耳朵尖儿,灯光下甚至能看到根根分明的绒毛,他很想触摸他,发梢,脸颊,手腕,指尖,任何地方。

 

“金老板?”郑允浩吃完最后一口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金在中一脸恍惚地望着自己,他知道这是个深不可测的人,但也太过于难懂,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有过这么沉闷的相处,他不知道说什么,也找不到任何话题。

 

“时间很晚了,我送您回去吧。”他只是看到金在中在自己出声的瞬间把右手从桌子上拿了下去,他苍白的脸甚至连寒冷都无法抹上颜色,只是即便如此,还是很美。

 

金在中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往柜台上的铁皮罐头里面放了数目稍微超过面钱的纸币,然后两人一起朝胡同外面走去。

 

上车之后郑允浩询问了金在中的住址,他住的地方离铜雀巷并不远,是寸土寸景的市中心极为罕见的新式公寓。一路上他们仍然没有过多的交流,空旷的马路上有一种午夜特有的静谧,陆离的灯光让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

 

其实他们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从下午那个自然而然揽住腰肢的动作开始,郑允浩也能看得出这个美人老板其实孤身一人生活了很久,同类和同类之间有着特殊的信息素,他其实一晚上都在等在最后停下车子之后的那句“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者“上去坐坐”,管他是什么噱头,反正这一夜他并没有准备回家休息。

 

果然金在中在拉开车门之前又停了下来,他缓慢地回过头来,非常犹豫地开口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陈书泽……的人吗?”

 

……

 

金在中把围巾解下来扔在沙发上,然后他把自己也扔进了柔软的一大堆靠垫里,他至今仍然不能理解自己突然在郑允浩面前提起那个名字的原因,那是一个不论是在什么地方都沉寂和消失了很久的名字,也许是这个晚上跟郑允浩一起去吃宵夜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某些理应忘记的经历,也许是这过于寒冷的冬天让他突然心生了脆弱的念头。

 

他知道郑允浩等待的并不是这句话,他也知道自己该说的不是这个,但他仍然感到恐惧,那个人离开的三年中未曾有过的恐惧。

 

他还记得在白蛋子有一次无意识说起自己老家的情况,那个少年有些闷闷地说自己命不好,穷困潦倒的父母什么都都无法给他。然而金在中却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他对这个来自乡下的少年产生了隐约的羡慕,因为他连个穷困潦倒的父母都没有。

 

十六岁之前他只有一个聋哑的奶奶,爷爷是大学教授,在文化革命里受尽折磨,最终却没有熬过那场长达十年的噩梦。而他关于父母寥寥的听说全部来自于胡同里的老人,说他们在十多年前结伴踏上了南下经商的道路,然后再也音讯,也没有回来。

 

而在十六岁之后,唯一的亲人也悄无声息地在一个深秋的午后离开了,金在中只记得自己放学回家的时候人都凉了,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下,没有征兆,更没有丝毫迟疑。

 

然后他在极度的贫困中挣扎了一年多,辍学加上非法零工的折磨让他一度丧失了活着的希望,直到他在洗车行遇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那是个一见之下就知道绝对非富即贵与自己完全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人,然而他却走过来询问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

 

第二天,那个连洗车行老板都要卑躬屈膝的陈先生,带着金在中到市里最好的中学,缴纳了全部直至毕业的学费。

 

金在中的人生在一夜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反转,但他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陈昭彬所做的一切就像是饲养绵羊一般,总会有一天全部的恩赐都会变成将他开膛破肚的铺垫,他很清楚这是你来我往的交易,所以没有拒绝。

 

因为他并不讨厌这个人,即使他的年纪少说也比自己大两轮。

 

不得不说金在中在这件事上的选择非常正确,因为他享尽了陈书泽带来的安宁和富庶,而最后将要偿还的日子却再也没有到来。

 

突然有一天满城的报纸上都出现了他的面孔,金在中才知道他真正的官衔——在他锒铛入狱之后。他的财产全都被没收,唯一留下的竟然是当初用金在中名字购买的这套公寓。

 

金在中没有去探望他,因为随便打开任何平台的媒体都能第一时间知道这个国家处置他的分毫进展,还不到一百天,那个人就被拖到不知名的山谷中枪决了。

 

又过了一百天,就在金在中决定卖掉自己仅剩的公寓之前,他余额惨淡的银行账户开始分别从不同的国家每隔几天到十几天就汇入巨款,屠夫最后的恩赐持续了大约半年,最后金在中账户上的数字,足以让他离开这里找一个偏远的二线城市安然无恙的度过余生。

 

他在最后都低估了这个沉默的少年,如果他活着也永远都想不到金在中会大胆到用这笔钱盘下一间位于胡同深处的棋牌类茶馆,他最大限度地揣测了陈书泽这类在这个城市中为数不少位居高官却又希望寻找一处角落的心理,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从他那里得来的关系线,他这才突然发现自己有某种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牌桌上记住每个人经手的所有牌面。

 

最开始茶馆起步的时候他也赌过很多次,输输赢赢都有,为了迎合客人帮托也不是一两次,到后来他就不再自己上手,所以后来的白蛋子估计都不知道他也是个身怀绝技的赌徒。

 

金在中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毛衣挽起的胳膊垂到了地上,他想起郑允浩靠过来的声音和气息,他承认自己有所心动,尤其是在今天那样一番折腾之下,他主动邀请郑允浩一起吃饭也是抱着某种不单纯的想法。

 

但他却在最后的关头退缩了,因为那是一方他并不了解的深潭,那平静的表面之下究竟是什么谁都无法预测,就光看那几个高官子弟对他的态度,也知道他非同一般角色可能比陈书泽还要权贵,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是自己愿意,或者说能够停留之处。

 

如果仅是一点喜欢,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冒太大的险。

 

就像你喜欢花,摆在店铺里的种在花坛里的你都会驻足观赏。

 

但你绝不会为了某株盛放在悬崖的花朵攀上峭壁。

 

 

/04/

又过了没两天,悬崖上的名贵鲜花又到茶馆里来了,这次跟着他的三个中却有两个细腰长腿的少女,看起来也是官二代之中的大家闺秀,挎着五位数的皮包踩着一尘不染的细跟皮鞋,带着亮片的眼影细闪流光,衣着妆容精致的像是橱窗里的娃娃。四个年轻人一边走进来一边说笑,昂贵而浅淡的香水味细密地渗透了每一寸空间。

 

金在中抬眼的瞬间正好看到郑允浩侧耳跟一个暗红色短发的少女说了一句什么,那比他矮一头多的女孩娇笑着作势要打他,他故意迟钝地没有避开,让那涂了精致花纹的细白五指无力地在肩头拍了一下。

 

白蛋子把客人安顿在包厢刚钻回柜台准备坐下,站在窗边的老板突然开口道:“蛋子,去买盒烟。”

 

这算得上是诡异的命令里最诡异的一样了,就算是平时指使白蛋子去买烟,也是那个郑六爷开口,这样平白的要求应该说怎么想都是不正常的。不过白蛋子也只是暗自腹诽,他点了点头,便立即出门到街角买了往常给郑六爷买的那种烟回来了。

 

当他把烟交给老板的时候,那张脸上仍旧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低头看着被严密塑封起来的金属烟盒,然后一边站起来把烟放在茶具的托盘上往包间走,步伐仍然不急不缓。

 

“白露”里充斥着少女们的娇笑声,因为茶馆里暖气很足两个天鹅一样美丽的女孩全都脱掉了外套露出她们高级定制的连衣裙,那是像她们脚下足有八厘米的高跟鞋一样,只有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不需要步行的名媛和贵妇才能在寒冬里穿戴的,用动物皮毛制成的短裙,还能露出少女单薄剔透的膝盖和肩膀。

 

金在中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永远一身浅色休闲装的他在这样衣香鬓影的环境中看起来有些不和谐,然而他却非常自然地放下茶具,给四个客人分别倒上热茶,最后他直起身来,把托盘上不知何时已经拆掉塑封膜的烟盒放在了已经坐在牌桌最里端的郑允浩手边,他刚落手郑允浩还没有动作,西侧一个少女便有些厌恶地掩住了口鼻:“哎呦六爷您可别介,我闻不了烟味儿。”

 

金在中的胳膊还没收回来,他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动作抬眼看近在眼前的男人,那人似乎也有些瞬间的错愕,然而只是一眨眼不过,他便伸手将那烟盒从桌面上推给金在中:“那不能,今儿就戒。”他说话仍然简练,面上也没带笑,然而眼睛里是柔和的,人人都看得出他心情好,没有一点不快。

 

那少女显然很受用,她佯装嗔笑着在郑允浩手腕轻飘飘地打了一下,却见一直温吞如水的老板猛一伸手将桌面上的烟拿走了,这是来过几次茶馆的四个人包括跟金在中共进一次宵夜的郑允浩头一回见他这样迅敏而带着威胁意味的动作,无非只是拿起一盒香烟,却凌厉如投枪匕首一般。

 

包间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在金在中走出去带上门之后,轻浮的笑闹声又肆无忌惮地穿过墙壁透了出来。

 

白蛋子这一天没有在闲暇的时候偷偷跟自己的小女友发短信,因为他看得出来老板今天有些情绪低落,即便是金在中这样极度没有起伏的生活状态,也并非是一条完全的直线,他偶尔也会有一些非常微弱的曲折,譬如店里进了上等的新茶,又比如有吵闹的客人又来了,他不会大笑也不会面露厌恶,但神色举动间的态度还是非常明确的。

 

坐在金在中旁边的白蛋子一直在偷摸观察老板的脸,他送了烟和茶出来之后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看书或者沏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到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深冬罕见的艳阳笼覆在他的肩头,白蛋子只看到他伸出自己的右手凝视了片刻,然后他将手放在了桌面上,再没有动弹。

 

白蛋子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离老板非常远,在这种时候尤其。

 

那一天金在中还没到天黑就走了,白蛋子没见过他开车,通常都是走两条街去坐地铁,好在这城里地铁四通八达价钱也低的非常,比起十有八九闭塞的地面交通反而要方便很多。

 

不过这个时间金在中就离开茶馆的确实罕见,他大多时候会晚来,但多数会等到午夜才走,即便是白蛋子早退,他也会亲自等到所有客人都离开。所以白蛋子自然而然地想着是不是金在中在别的地方有约或者有事儿,但金在中其实根本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在这城里能说的上话的人都寥寥,更别说朋友,他早早离开茶馆所做的一切也无非只是顺着铜雀巷漫无目的的溜达,他感到了莫名的烦闷,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沾染了那几个年轻女孩香水甜腻的味道,浓烈而张扬,但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提醒着事实的冷漠和残酷一般。

 

他并没有觊觎什么也不可能妄想许多,那个大名鼎鼎的郑六爷,他前几天只是用手机随手检索了一下他的名字,就几乎被那些寡淡但是精神相似的内容掩埋了,他是地位甚至凌驾于陈书泽之上的男人,他所有的高傲都来自于他的姓氏和血统,这似乎是这个所谓民主的时代的悖论,但这个悖论根植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上,权力很多时候甚至比金钱还要容易继承,那是除非灭顶剧变而不会垮塌的巨塔,根基甚至比裸露在外的塔身还要深千百倍。

 

金在中昏黄的路灯下伸出手凝视着,他能一眼看出郑允浩被三吃一的原因是他做过同样的事,有钱又没脑子的年轻人他见过的太多,从他们手中牟取薄利简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他们根本看不出那是圈套,甚至即便看得出来也不会想着要脱离出来,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并不在乎会输,只是想要追求这种投金掷银的刺激。

 

郑允浩不是个异类,他毫无惧色的输掉大笔金额,因为那很有可能只是他手中财富的冰山一角,而他在赌桌上的焦灼和愤懑也仅是因为“输了”这件事而不是输掉了什么,这是他消遣的方式,就像是用鹅卵石打水漂的孩子,他身后的沙滩上有数以万计的石头,他不会在乎自己到底在那片湖泊里丢掉多少鹅卵石,而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片沙滩上,也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打出的水花还不够漂亮。

 

这就是区别,白手起家和生来就什么都有的人总是会相差很多,前者再有钱权也不会消遣,而后者除了消遣学不会第二种使用自己手中掌控之物的方式。

 

 

 

/05/

午夜的时候天上飘了一些细小的雪花,金在中换了一件厚一些的外套习惯性地步行去小巷里吃羊肉汤面,越是严寒的天气越适合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食物,比起冷冰冰的西餐和日料,氤氲热气的面汤更值得追捧。

 

这一天老板的生意很不错,小小的店面里即便时间很晚还是做了三三两两来吃面的人,金在中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自己最常吃的小碗汤面,想了想又加了一份肉,他饭量不算大,唯独天冷的时候会吃的多一些,上次跟郑允浩来之所以吃的反而更少,是因为他完全不习惯跟别人一起吃饭的感觉。

 

前老板的女婿是个标准的北方爷们,身材魁梧手脚利落,很快就称了一晚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金在中低声道谢,然后掰了一次性筷子蹭掉木刺,他刚把面上面摞着的肉片葱花辣椒搅匀到面汤里,门上挂着防寒的棉被就被掀了起来,一个很高大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格格不入的定制风衣和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围巾和皮鞋,短短的头发上有一些积雪,显然是走了一段路才来的。

 

原本充斥了交谈声的面馆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所有人在看到走进来的那个男人时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都是:他并不是来吃面的。而他也确实不是为了吃夜宵才来的,金在中做的桌子正好离他最近,那男人转脸看到他,便直接走过来坐在了他对面。

 

金在中没抬头,但他知道来的人是谁,他把细短的筷子深深戳进碗里,他有些烦躁,不太明白郑允浩突然到这里来的原因,而同时他也感到意外,这个复杂的地方他竟然只是来过一次就准确的找到了。

 

“真是个不好找的地方啊。”郑允浩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扬起手臂对柜台后面的老板高声说:“请给我来一份大碗汤面,加肉。”他这样自然而然的动作和似乎非常熟悉这间面馆的点单方式让大家对他放松了警惕,老板大声地吆喝着“好勒”,客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恢复了交谈。

 

唯一不肯开口的是低头望着自己碗沿的金在中,他没有表情,也不肯让郑允浩看到自己的表情。

 

“天气真是冷啊。”郑允浩好像在没话找话,他的手放在油腻腻的桌面上,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着半颗快要熄灭的烟。

 

“下雪不冷消雪冷。”金在中慢悠悠地说着,他的语气很平淡,声音也非常轻,眼睛微微抬起来,盯着郑允浩近在眼前的手指。

 

“你说得对,”郑允浩顺从地接话,“明天想必会更冷一些。”

 

这次金在中没出声,他挑起肉片吃了一口,他本来就不是个会聊天的人,跟郑允浩更找不到该说什么,好在郑允浩是个话很多的人,他等了一会儿没见到金在中再说什么,就又换了一种口气说:“为什么我总是不会赢呢?”

 

金在中手里动作一顿,他好像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了。

 

“除了你压我的那张牌,我在赌桌上几乎不会赢,不管是玩什么简单还是容易,大还是小,都没有赢过。”郑允浩继续说着,他听起来蛮不在乎的语气有些罕见的低落,“我老是觉得自己要是能运气好的就能赢一点,但是没有——”

 

“赢不了不玩不就好了?”金在中好像有些不耐烦,他放下筷子抬起眼镜直视郑允浩,不可理喻的烦躁突然涌了上来,“你知不知道你一天输掉的钱几乎是这样小店一周的营业额?你在这里抱怨有什么意思呢?炫耀么,还是你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连这么一点挫折都受不了呢?”

 

郑允浩没想到他会突然爆发出这样一大段话来,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老板端了郑允浩的汤面过来,金在中推开自己吃了没几口的碗,然后把钱递给老板就快步走了出去,郑允浩见他离开也掏了一张纸币出来,连面额都没看,扔在桌子上就追了出去。

 

“金在——”他迎着风雪刚喊出两个字来就觉得不好,然后又改口叫:“金老板!”前面走出十几米开外的金在中稍微放慢了脚步,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郑允浩快走两步追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听到了金在中非常冷淡的声音。

 

“我帮你赢一场,”他一字字清晰无比地说着,严酷的寒冷并没有让他的语气有丝毫的抖动,“你就不要再赌了。”

 

郑允浩就像没有听懂一样看着他,他的表情除了轻微的惊讶之外还有更多更深的东西,他知道金在中这么说的意思,“你还年轻这样不好”,这句话好像自己听到过很多次,自己也嗤之以鼻了很多次,然而唯独这一次,他感觉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慑和温暖。

 

“行吗?”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金在中便自己转过身来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意思,然而他甫一回头就被一条厚重的毛织物兜头罩了下来,定神才看见郑允浩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他围了过来,那男人脸上冷硬动作却温和,他比自己略高出一点,做这样的事竟然无比自然。

 

金在中僵住了没有动,他能看得到郑允浩漆黑的眼睛里有些许暴戾的情绪,这很像那个人,温文尔雅的外壳之下有着野兽一样的灵魂,这种魅力是致命的,它不会让你在接近和了解之后失望,反而会让你一步步更深地沦陷进去。

 

“这么冷的天儿你是一个人走过来的?”郑允浩拉着他系好的围巾末端,凑近了问,“又黑又冷的非要吃宵夜吗?”

 

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略过了金在中刚才说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责备:“而且你穿的也太少了吧?”

 

“并不是很冷。”金在中低声辩解。

 

“但是手很凉。”郑允浩说着将他的右手攥住,而后者没有再反驳,更没有挣脱。

 

雪下得很大很大,小巷里积起了白皑皑的一层,郑允浩牵着他慢慢往巷口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这一次他们的夜行比上一次更加静谧,没有人说话,气温虽然更冷,气氛却要好上很多。

 

金在中缓步走着,他的右手被滚烫的握着,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居然有着颇为粗糙的手指,指尖很硬,掌心非常宽大。

 

但这个时候他什么话都不想再说了,他想象了一下如过刚才郑允浩同意自己的提议,赢一次就不再赌,那他也就不会再到铜雀巷的小茶馆去了啊。他会找到别的乐子,他会忘掉那个胡同深处的小店,包括店里那个不怎么会聊天喜欢吃汤面的老板,他全都会忘掉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有些战栗,金在中突然很想让时间倒转回十分钟之前,他一定会永远地收回那句话,哪怕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挥金如土的少年继续这样虚掷时光继续挥金如土下去,因为他在这个瞬间觉得也许远在峭壁上的鲜花可能并不是没有道路可以到达,那层云笼罩的悬崖之下或许是一整块平地也说不定。

 

他出现在眼前,他近在咫尺,他很真实,好像唾手可得一般。

 

顶上盖了积雪的车子无声地发动驶出胡同,同在一个狭小空间的两人都怀揣着悸动和秘密,他们都在深思熟虑着究竟要先坦露前者还是后者。金在中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郑允浩的侧脸,而他的反应也非常敏锐,几乎是立刻就回过头来,他笑了笑,满眼的温柔。

 

金在中发现自己似乎每一次都是在午夜从面馆里出来坐上郑允浩的车,这个认知让他失笑,他听说过很多在午夜坐上豪车的故事,没有一个会发生在这样积雪的胡同深处,也没有一个会在整个路途中两个人都一再的沉默着。

 

车子很快就到达了公寓楼下,金在中低声道谢之后正要转身,却突然觉得自己脖子后面被拉住了。

 

郑允浩抓住了他之前围给金在中的围巾,他的动作很轻,表情带着挽留,金在中猛然回头,就落入了黑暗中同样漆黑却宛如镜面般光滑的瞳孔里。

 

“我……”郑允浩小心翼翼地主动开口,看起来并不只是想要谈及那条围巾。而金在中却先笑了起来,很轻松就像两人非常熟识一般地邀请道:

“这么冷,要不要上来喝杯茶?”

 

 

/06/

 

金在中知道自己把郑允浩当成了某个人的延续。但他们其实并不算相似,也许同样的环境就会造就同样的人,但比起儒雅温和的陈书泽来说,郑允浩就只是个暴躁的有钱人。

 

但他纵容郑允浩做了陈书泽至死都没有做的事情。

 

或者说他一直在好奇如果陈书泽没有死的话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觉得如今的道路平坦的一眼就看得到尽头却永远都走不到完结,这是何等无趣而没有丝毫色彩的人生。

 

雪还没有化尽的某一天,铜雀巷的茶馆里又来了四个年轻的男女,金在中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正在用茶水洗紫砂壶,抬眼便看见了上一次跟在郑允浩后面的短发女孩儿,她今天的装束更为艳丽紫色A字连衣短裙和白色的过膝高跟靴,纤细的手腕上挎着金链小包,她正跟旁边的男人笑着低语,金在中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在白蛋子朝他们鞠第一个躬的时候猛然站了起来。

 

“不许给他们开。“白蛋子正要落笔登记他们到店的时间和要开的包厢”谷雨”却听到了老板不远处的一声冷冷的吩咐。

 

白蛋子吓了一跳,抬眼看站在短发女孩后面的金在中,他脸上氤氲着寒气,不可理喻地又重复了一次:“今天本店不开包间,请几位回吧。”他说话间扭脸看着短发女孩旁边的男人,然后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老板我说了算,不光今天不开,以后也不开。”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蹙眉,来过茶馆几次的常客都没见过这个温吞寡言的老板露出这么一副强硬的态度,更何况进来的四个人都是哪怕进店没地儿都得现挪出来的主,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瘪,当场那短发女孩就不乐意了,猛然一转头瞪着金在中,她虽然个子不高气势却丝毫不输,因为这大小姐其实压根都没把这个小老板方放在眼里。

 

“您这是什么意思?有这样做生意的吗?开个小店您至于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我今儿还就不信了,要么您就跟我说您这客满了我没二话,可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几个是入不了您的眼还是拖欠了您这边茶钱?”女人吵架跟连珠炮似的,迸出来就没个完,“您这样还想开店吗?不想开就给个准信,我们这就帮您关张大吉!”

 

金在中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更不答复,只是冷眼盯着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可笑,吃过两碗面睡过一宿就真以为自己得了正主,但你其实连他世界的千分之一都没有碰触到。

 

他等着那个人转脸看向自己等着他的反应和答复,他想知道那个人在非他们独处的场合下会对自己露出怎样的态度,他很好奇,好奇到不惜用这种看起来幼稚而不计后果的方式。

 

这也是一种赌博,他知道这几个富家子女只手翻覆都是大变动,却还是押上了自己这间经营数年,自己唯一拥有的茶馆。

 

“那我们就换一家呗。”那个男人并没有看他,而是俯身对怒气冲冲的女孩轻声说,“甭坏了好心情。”

 

他的话似乎起了非常大的作用,那个瞪着眼睛的跋扈少女几乎是立刻就笑了起来,然后抱住他的手臂扭头就往外走:“那也好。”

 

郑允浩也顺势转身向门外走去,然后听到了自己身后颤抖的,非常低哑的声音:“不要再来了。”

 

他顿了半步,然后金在中看到他没有被女孩抱着的右手,在身后微微摇动了一下。

 

那形状修长的指节屈起来,无名指的第一节上,沾着一小片沉积的烟渍。

 

白蛋子直到那几人出门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想不明白老板这样突然平白无故找客人麻烦是为了什么,但看着金在中写满阴森的脸色,想询问的话语绕了两圈,只能又吞回了肚里。

 

金在中把自己的套袖摘下来甩在柜台上,然后穿上外套就出了茶馆,他透过玻璃看到自己一身寡淡的休闲裤和驼色羽绒服,所有的怒气突然就卸掉了。

 

铜雀巷是个死胡同,另一头只有低矮的砖墙,金在中走到尽头才意识到自己走反了,只能又傻乎乎地走了回去,巷子里深深的积雪还没化,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看天色才刚至黄昏,他一时生气从茶馆里跑出来,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其实两个能去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么?永远守着这间茶馆,在没有人气的胡同里招揽着害人的生意,点着一壶上千的好茶,十有八九都在桌子上放到冷透,来这的人只是为了找一个不被关注的地界,能铺下不被破坏的陷阱,能找点乐子和刺激。

 

那你算什么呢?你装清高有什么意义?你明知道在你的包厢里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有多少人走出这间茶馆就被高利贷追到跳河,你做过什么呢?你甚至连自己用的钱是不是合法的都不知道,你连自己的身心是不是还干净都说不清楚。其实你也早都清楚的吧,那些打入你账户的钱没有一分是应当属于陈书泽或者你的,而你的自己心也早都在十七岁就腐烂成了沼泽里的木头,身体也不过幸运地仅仅迟了几年而已。

 

金在中听到了自己耳边有一个无比恶毒的声音在不断地低喃着,低喃着承认吧,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你觊觎绝壁上的鲜花,但你只是风中无凭无依的沙砾啊。

 

 

 

/09/

 

冬天过去了,郑允浩再也没有来过铜雀巷,而金在中也再没有去过那家胡同里的面馆,他在初春极冷的某个午夜独自去了城里最昂贵的意大利餐馆,中央空调开的很足,然而刀叉盘杯,无一不是彻骨冰凉。

 

他也在自己常常忘记随身携带的移动电话上找到了郑允浩留宿那一晚存下的号码,名字只有“郑”一个字,急促而霸道。

 

那个号码他并没有删,但也从未期待过它会亮起来。

 

天气转暖之后茶馆的生意又好了一些,闲来无事的名媛少爷还是喜欢在某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或黄昏到店里包一间屋子怡情小赌,白蛋子也渐渐明白了金在中曾说过的“以后也不会开”,无非只是一句气话。但是白蛋子再没有被指使去买过烟,其实他后来才从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那里知道,自己在老板指使下买的最后一盒烟,最后其实被整包揉烂了扔在了走廊间的垃圾桶里。

 

“多可惜啊,那么贵的烟。”白蛋子惋惜地叹了口气,但他也心知肚明这事儿不能去找老板问,不管是谁扔在那儿的,烟烂在垃圾桶里,这好奇心,得烂在肚里。

 

好在金在中没有再出现那段时间频繁的反常,他在气温回暖的同时更迅速地回复了原样,虽然白蛋子以前还会抱怨自家老板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遇事儿太淡,但自从他见识了金在中低气压的可怕之后,还是觉得对待什么事都心平气和的老板最可爱了。

 

但人心平气和事儿却不一定,白蛋子听到风铃叮咚正要站起来笑脸相迎的时候,才挂起来半拉笑的脸就僵了。要说他没有金在中记性那么好,不管是人是牌过目不忘,但这几个正大步走进来一脸写着“我非善茬”的少年,却是绝对忘不了的。

 

这不就是那几个找金在中麻烦不管是言语还是行为都像是逛妓院而不是茶馆的纨绔子弟吗?

 

金在中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没看到来人,他穿了单薄的春装,纯白的衬衣和米色的长裤,笼在午后的春光中显得年纪非常小,那几个人一眼就看到他,理都没理站起来干巴巴问好的白蛋子直接就朝老板去了,金在中听到脚步声才扭脸过来,逆光之下只一眼,脸色就微微沉了下去。

 

“金老板,您近来可好?”为首的高个子笑的阴险,伸手就摸了摸金在中的耳廓,后面两个跟班也刺耳地大笑了起来。

 

白蛋子一看他们这样就知道今天没那么容易捱过去,赶紧走了两步过来想隔开他们跟金在中,他脑子还算机灵记得上一次郑允浩是怎么解的围,张口就说:“爷几个千万别,郑六——”

 

他话还没说完,后面一个男孩直接转身一脚踹在了他胸口,白蛋子虽然算得上壮实但也吃不住这猛然重击,当时就躺在了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们这是何必。”金在中站了起来,他显然动了怒,眉峰微微蹙着,掏出手机刚想拨120,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不提还好,一提爷几个可就想起来了,”那少年向金在中倾身过来,鼻尖都快碰到了鼻尖,金在中也不闪避,冷冷地看着他,“上次看您已经从了郑六爷,咱弟兄才走的,但我前几天跟郑大伯吃饭的时候,才听说郑将军的幺孙,早三年就上英国去了一直没回来,那您这站着的,是鬼是人啊?“

 

金在中脸色一白,他也不知道郑允浩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知道那人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郑允浩说自己是郑六爷,他就信了,但他也从来没问过,要这么说,他心念了这么久的男人,实际上名字身份什么都是假的?

 

但他好歹不还留下个电话吗?

 

金在中被紧紧抓着不能动,心里浮现那个念头的瞬间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攥着的手机,而那少年也看到了他的动作,笑的更加恶毒。

 

“哥几个也怕万一,要真莽撞了六爷的佳人怕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提着谢罪。“他说着慢慢抬了点头,像是顺着金在中的胳膊闻他的气味,悚得金在中顺势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但他的目的却是金在中高举在手中的手机,“要么您就给六爷去个电话,就说我们唐突,想见见他。”

 

金在中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不对,这几个今天来要说三分冲着自己,那七分是冲着当初坏了他们好事的郑允浩,纨绔子弟最恶的就是这点,到手的肥肉让猛兽抢去也就认了,要是被狐狸叼走,那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挖出撕碎。

 

金在中拼尽全力挣扎起来,他的手机不常用也没有锁,联系人只有寥寥几个很容易就找得出郑允浩的号码,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斗得过三个身强力壮的少年,这个时间还早店里都没有人,白蛋子早已昏过去多时,他只能祈祷郑允浩早就换了号码,或者他留的根本就是个假号。

 

三个少年见他反抗更来了兴致,一边上下其手一边按着他争夺他的手机,金在中就算不很羸弱也没有坚持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断,然后手中几乎要攥碎的手机就被抽走了。

 

“金老板的社交还真是干净如水。”高个儿少年讥讽一句,然后指着那个“郑”的联系人给被其他两个人按着的金在中看,“我想这个就是了吧,这个假冒牌,是不是连咱们金老板都骗了呢。”

 

金在中别过脸,一声不吭。

 

那少年却兴致勃勃地拨通了电话,还故意给金在中看着,开了免提。

 

听筒中传来了漫长的等待音,金在中在每一声“嘟”后面祈祷着他不要接,接起来的不是他。

 

然而六声等待音之后,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这表示这通电话被接通了,但那边的人却没有说话,金在中屏神听着,期待那是一个女声或者那边的人根本不承认自己是郑允浩,如果他真的只是个冒牌货,应该不会轻易地承认吧?

 

“……在中?”

 

非常轻柔而不敢确信的声音,金在中眼中的紧张一闪即逝成为愕然,而他对面拿着手机的少年却绽放了一个无声地,张狂的冷笑。

 

说话。

 

那少年以唇语对他说。

 

让他到这里来。

 

金在中抿唇不语,电波彼端的人似乎有些焦急,问道:“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快说。

 

金在中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些少年像他一样不确认着很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清楚如果那个人知道他伪装的身份败露,即使用金在中的安危威胁他,恐怕他也不会冒险前来。

 

所以他们需要金在中开口,这非常重要。

 

快!

 

那少年显然没有很多耐心,他伸出一只手掐住了金在中的脖子,让他白皙的面孔出现轻微的晕红。

 

“怎么不说话?”郑允浩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传过来,“你在铜雀巷么?”

 

金在中仍然不肯开口,他肺部的空气都在拥挤着想要找到出口,然而他的喉咙却被死死地扼住,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哽咽。

 

说不说!

 

掐着金在中的少年臂膀甚至爆出青筋,暴虐的快感让他无法抑制自己越来越重的力道,他紧紧地盯着金在中湿润的,宛如宝石一般剔透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很喜欢那双哭泣的发红的眼睛,亲吻,然后咬碎那对绝世的珍珠。

 

然而金在中却始终没有看他,他凄艳的眼角流出痛苦的泪水,然后他用尽全部力气,坚决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声轻响,等不到回答的郑允浩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还攥着发出盲音手机的少年似乎更加暴怒,他猛地放开了金在中,任其软绵绵地跪坐在自己脚下,未能使郑允浩上钩的愤懑一时间压过了对金在中屡次反抗的不甘,他刚要试图再一次拨打电话的时候,一秒钟前看起来还毫无力气的瘦弱老板突然爬起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店外飞奔而去!

 

“操!”高个子少年扔下手机转身就追,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金在中的虚脱是装出来的,而这个温吞的老板其实跑起来非常快,他单薄的白色衬衫在前面飞舞着,像是阳光中的蝴蝶。

 

然后那蝴蝶扑进了一大团逆光的阴影中,金在中被撞的几乎要真的昏迷过去,然后他猛然抬眼,看到了一脸慌乱的郑允浩:“你怎——”

 

“快报警!”金在中也来不及计较为什么郑允浩会这么快出现在铜雀巷里,他知道比起自己郑允浩落在他们手里才更危险,然而他才喊出这句话,就从郑允浩茫然地表情里读出了一个绝望的讯息——

 

他习惯把手机放在车上,下车十有九不会记得拿。

 

“那就快跑!”他已经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空无一人的铜雀巷连个能呼救的机会都没有,除非他们能跑到巷口的便利店,但就凭这几个官二代的背景,打死两个人根本不算大事。

 

郑允浩果然拉起金在中拔腿就跑,他根本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状况就跑的这么名正言顺,金在中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也许是他们搞错了”的希望也幻灭了。

 

但他没有力气再说别的话了,刚才在店里的争斗即使一时间能抗的下来也无法紧接着来一场长跑,他机械地迈动双腿,觉得自己本来就缺失氧气的肺叶快要炸开。

 

“别、别管我了……”金在中艰难地开口,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甚至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唯一的感知是自己被郑允浩紧紧攥着的手,“他们冲你——”

 

“留下你他们能凭这个威胁我一万次!”郑允浩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猛一矮身将金在中横扛在了肩上。

 

“我当兵的时候负重行军是全营第一。”后来郑允浩再提当年勇的时候,总是会带上这一茬,“所以就算在铜雀巷扛着你打个来回,也嘛事儿没有。”

 

“你他妈……他妈就是一……混蛋。”但当时的金在中被颠的快要吐出胆来,觉得自己的胃和心脏移了个个儿,他又晕眩又想哭,突然骂了一句自己二十几年都没说过的话出来。

 

郑允浩在狂奔中还不忘搭话:“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真名儿叫这个吗?”金在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反而在这样的境况下反而婆妈了起来,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问,“你这么骗我有意思吗?”

 

“撞名儿!真是撞了!”郑允浩听出了他稍带哭腔,着急忙慌的赶紧解释,“我……我也是有一次发现……发现自己名儿跟郑将军孙子一样……我是靠这个坑蒙拐骗,但……我对你……对你是真的……”

 

金在中没说话,他头朝地颠了快一公里,血全涌到了头顶根本发不出声音。

 

郑允浩也意识到金在中没吭声,好在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车,刚才下来的急他连钥匙都没拔,赶紧拉开车门把金在中先塞了进去,其实他不是没带手机,而是不能报警,报警一样是被抓住,这国家的法律在某些场合是只为权力服务的。

 

眼看着那几个一脸穷凶极恶的少年也追了过来,郑允浩一撞车门就挂了倒档,他最拿手的活计之一就是开车,最初上赌桌的本金,就是靠他去地下赛车替那些富二代热车赚来的。

 

“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个新手,”金在中屁股朝下头超上之后也缓过来了,伸手把安全带系上说,“你抽烟的姿势是很多豪赌师惯用的,他们觉得烟是污浊,离牌太近会带来厄运所以才用无名指和中指抽烟,而你指尖有茧,摸牌至少有八年……十年?”

 

“十四年。”郑允浩一边猛踩油门一边说,“我高中没念完就去给人叠码了,看多了就会赌,我除了在你这,几乎不输。”

 

金在中攥着车顶的扶手,一脸不快。

 

“几个月前一个哥们跟我说,在牌桌上输了,能赢更多。现在的有钱人大多嗜赌,但手气差脾气也不好,我们就把三吃一反过来叫三喂一,只要把一个最有钱的哄开心了,他随后因为开心而造成的利益,都比我们赚一周要多的多。”

 

“但你那天是一喂三吧。”金在中紧张地盯着窗外,他们这时候正在狭窄的胡同里横冲直撞。

 

“因为我跟郑将军的儿子重名,而且我技术好……”郑允浩说起这件事稍微有点赧然,“那天实际上是我第一次一喂三,桌子上另外三个人都是徐氏重工的鼓动,如果把他们哄高兴了,下一周在股东大会上给一个项目投同意,我能拿到这段时间输掉钱的五倍。”

 

“但是被我破坏了。”金在中已经完全贴在了车门上,因为仪表盘上带速已经超过了八十。

 

“没错。”郑允浩坦然点头,一边在某个急转弯猛打方向盘,“不过我第二天就换了地方,所以最后还是成功了。”

 

“那你后来带的那些人也都是你圈套里面的?包括那几个漂亮的小姑娘?”

 

“我不是说了么……我不在你的店里赢。”比起他下手下脚开车的凌厉动作,郑允浩说话却有些吞吐,“因为我想见你,就总是带着不熟的朋友来你这儿,然后故意输,这样你就会总是进来倒茶换茶壶顺便看看我,如果我某一天运气还不错,你就不来了……”

 

金在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那几个女孩是我朋友的目标,总跟我来姓景的那个小少爷,我俩故意输,然后让大小姐们出钱买他爸爸公司的股票。”郑允浩犹豫地开口,看到金在中的脸色又赶紧解释,“因为家里都很厉害,我不能跟人翻脸吧,我只是个冒牌货啊!”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敢说,那就是他第二次带姑娘们来是故意的,他知道金在中看到自己带着年轻女孩到店里的表情,比看到自己连输一整天还要有趣。

 

只是他没想到第二次就玩脱了。

 

“这段时间我天天都陪着他们几个,”郑允浩没底气的声音又小了一些,“所以才没到你这儿来。”

 

金在中并不想指责他隐瞒自己,毕竟自己隐瞒了更可怕的事实,他很希望自己能向郑允浩也有这样的机会坦白出陈书泽曾经的存在,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头。

 

“其实不是我炫耀,”郑允浩的车技确实很好,他们已经能看到最后一条胡同的尽头,那外面就是大路,甩掉后面的追逐并不难,“我智商很高,从小成绩就特别好,是那种上课睡觉也能考第一的好,而且我家单亲,我妈对我有求必应,后来我妈死了,我辍学去了赌场,我发现我见过的牌都记得,我能从对家的表情里读出他的底牌是好是坏。”

 

“我从小到大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我从来都不知道真正‘赢’的滋味,”郑允浩转过脸看着金在中,他的表情非常诚恳,“我一直想自己赢点什么,所以你对我说我帮你赢的时候,我……”

 

然而金在中的表情却变了,他从巷口的广角镜看到了从马路对面像幽灵一样滑向他们的黄色兰博基尼,这种跑车的底盘特别低,像是一只横冲直撞的螃蟹一样挥舞着它狰狞的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

 

金在中用最快的速度倾身抓住了方向盘,这个时候他们的黑色奔驰已经驶出了胡同,在两侧都是护栏的人行道边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他孤注一掷地将方向打向左边,然而另一方却传来了无法抵抗的力道——

 

在这万分之一秒的抉择中,郑允浩却将方向盘狠狠地向右扭转到了极限。

 

剧烈的撞击带着碾压式的轰鸣和震动,兰博基尼宛如铲车一般将他们侧向撞开然后掀翻,安全气囊飞速膨胀起来将车内的两人卡死在驾驶座里,市民们惊惶地驻足观望这场倏忽间发生的惨祸,有些人掏出手机拍照并立即上传了各大社交网络。

 

金在中觉得自己的耳朵里有一千个钟在一起共振,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想要看看身边的那个人,却突然感到有什么微微发冷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手心。

 

那是一枚茶馆里赌博惯用的筹码,铁制的,比一元钱硬币略大略沉一些。

 

那个整张脸都被安全气囊挤到变形的人也正看着他,他正用尽全部力气将那筹码放在自己手心里,金在中心里陡然一冷,将那皮肤粗糙的指尖反攥住,而他的眼神已带了哀求。

 

“让我赢一次……”他说着,脸色渐渐苍白,然而一字字非常缓慢却清晰。

 

“我想赢得你。”

 

 

 

 

/10/

后来,因为白蛋子及时报警,在闹市区蓄意造成车祸致两人受伤的三名官二代在舆论压力下入狱,分别被判三年。郑允浩腿伤住院,金在中只轻微擦伤,白蛋子被踢到腹部,幸而伤势不重。

 

两个月后,金在中在铜雀巷给“郑”打了电话。

 

“……在中?”

 

“……”

 

“……金在中怎么了你在哪!”

 

“那个……”

 

“……妈啊你吓死我了……什么事儿?”

 

“蛋子要回老家结婚去了。”

 

“他邀请你去参加婚礼?”

 

“不……不是……”

 

“那你……?”

 

“我意思是……呃……”

 

“那个……在中啊……我治腿伤把钱花的差不多了……”

 

“啊?”

 

“我现在没钱买戒指,你能不能稍微缓缓……啊啊我没别的意思!这事儿是没跑——”

 

“我就说白蛋子辞职结婚去了我这缺人手你缺钱要不要来就一句话大老爷们腻歪什么呢!挂了!”

 

“……”

 

“嘟……嘟……”

 

“去!我去!可不得去嘛!等着我这就办出院手续!”

 

 

 

/Fin/

劳资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啊啊啊啊啊!!!!!资本家都是无理取闹的不要脸的一搞对象就坑爹的吸血鬼!!!!!!

——可爱的淳朴的突然失业的农村少年蛋子·白(20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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